原作幼驯染系列之十
很难过的时候,就不想从好梦里醒来
格瑞是自己醒过来的。
阳光穿过树叶,以圆形光斑的形态落在他的身上,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眼睑上摇晃着的微热的亮色。格瑞慢慢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双臂交叉,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坐在一棵树下——他明白自己的脖颈和后背为什么那么酸痛了。
“格瑞!”
清脆的少年音伴着气流扑了过来,格瑞下意识地向左一躲,从耳边掠过的亮色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树干上。男孩哎呦了一声,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拍拍灰尘,然后浑不在意地朝他笑:“格瑞你总算醒啦!你睡太久了,我一个人都把向日葵画完了!”
格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一旁没有长草的土地上有着明显是用树枝扒拉出来的诡异图案,他花了点力气才分辨出那是花而不是乌龟什么的。
“……哦,”格瑞难以昧着良心夸赞金,“我睡了多久了?”
“两三个小时。”
能忍这么久不来吵他,对金来说真的很不容易。格瑞眼前浮现了金蹲在地上默默划土的样子,在烈日下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乖巧。
金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,兴高采烈地说:“我们去湖边玩水吧!”
“……不要。”
金鼓起双颊:“你之前答应过的!不要反悔啊格瑞!”
“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?”格瑞试着回忆,可记忆像是隔了漫长时间回头寻觅一般模糊不清。
金也说不出个大概:“反正你就是答应过了!”
“……”
无论有多么想和他一起玩,金也不会因此说谎,格瑞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。他想自己也许是睡太久了。金见格瑞不发一语,明白这是默许的意思,于是高高兴兴地牵起他的手。
金的手总是很暖和,格瑞那因为在树荫下呆了太久变得冰凉的手被他攥着,就一点一点温热起来。
这片湖离金的家并不远,但格瑞还是第一次来这里。湖不大,鱼倒算不上少——听说金时不时地会过来喂它们——此时它们像是惧怕午后阳光的温度似的,都懒洋洋地呆在水下,偶尔甩动尾巴,在湖面上掀起一小片的炫目碎金。
格瑞在湖边坐下,拽了一根细长的芦苇,伸进水面逗弄一条呆头呆脑的鱼。金放开他的手跑到浅滩处踩水。他像要给格瑞展示这到底有多好玩似的,转了一圈后跑回格瑞身边,沿途溅起一串水花。
“格瑞!”金湿答答的手抓住格瑞的衣摆,几滴水珠溅到他的胳膊上,“要不我们捉两条鱼回去当晚饭吧!”
格瑞瞥了金一眼,没什么表情地“嗯”了一声,站起来卷起袖口。金的眼睛亮了亮,本来就扬起的嘴角咧得更大了。即便是在极少的格瑞答应陪他玩的时候,格瑞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坐在旁边看他折腾,像这样参与其中真是少之又少。金开心地摇了摇格瑞的胳膊,在被推开之前又恰到好处地放开了对方。
他左手叉腰,右手朝天伸出食指,摆了个pose:“金与格瑞小分队出发啦!”
说罢,他仿佛怕错失先机似的,先一步“嗖”地蹿进湖里,热火朝天地搅和起湖水来。
格瑞对金的取名品味已经见怪不怪了。他以自己的步调慢半拍落在后面,看到金正专心致志地和一条小丑鱼斗争,格瑞手腕轻轻一抖,手中的芦苇梗唰地变得像钢针一样锋利。格瑞蹲下来,刚才被他戳来戳去也毫无反应的呆头鱼仿佛察觉到了危险,嘴倏地张大到骇人的程度,露出满口尖锐的獠牙。
只属于魔兽的,带着血腥气的獠牙。
果然是条假鱼,格瑞想。
他飞快地用芦苇梗戳了一下它的额头,这条蓄势待发的魔兽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大招,就像气泡一样悄无声息地破灭了,只留下慢慢升腾消逝的一团黑雾。
之后格瑞象征性地抓了抓鱼。这些鱼平常看着懒懒的,大概因为长期和魔兽斗智斗勇,关键时刻游得比谁都快。旁边还有金在一旁搅和湖水,格瑞估计了一下抓鱼需要付出的艰巨努力,就迅速地放弃了这一行动。他坐回岸边看金在水里扑腾,一边想金会不会摔倒,一边又觉得就算金摔倒了自己也不会去帮他。
格瑞胡思乱想了一会儿,直到金拎着战利品,耀武扬威地站到他面前才回过神。
帽子男孩的脚上糊着长有青苔的泥巴,裤脚也被湖水打湿,手里抓着的两条鱼还在锲而不舍地拍打尾巴,甩了他一身鱼腥味的水滴。他浑然不觉地向格瑞展示自己的战利品。
“怎么样,格瑞,我厉害吧!”金举起双手,那两条鱼蹦跶得更厉害了。
“……放下鱼,去洗手,不然别靠近我。”
“那你在这儿等我啊格瑞!”
金在这类事上一向听他的话。金把鱼往旁边一丢,跑到湖边把自己洗干净后,一溜烟蹿回格瑞身边。两个小少年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,亲昵地坐在一起。格瑞其实是有心推开金的,但金漂亮的水蓝色眼睛转过来,笑眯眯地看着他,那个想法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。
格瑞伸出手,擦掉金脸颊上沾着的水珠。
“我觉得这儿少了好多鱼啊。”
金还沉浸在抓到鱼的兴奋里,他抓住格瑞的衣角,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比划:“之前有条我很喜欢的,头顶这儿有一块银色的金鱼,还有一条扁扁的像盘子的鱼都不见了。”
格瑞熟练地拨开那只沾着水的爪子,说:“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。”
“那太好啦!”金欢呼一声,然后眨巴眨巴眼睛,“为什么呀?”
这种比起疑问率先选择信任的行为让格瑞感觉很好,他甚至有点想笑,但想到每次金都仿佛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般吵吵嚷嚷,他就忍住了:“只要你别再喂它们那么多吃的。”
“知道了!”金点点头,颇为惋惜的样子,“那以后它们就不能长那么肥了。”
“……”格瑞现在觉得那群鱼的死或许和魔兽没有关系,只是吃多了而已,“笨蛋。”
看到格瑞伸过来的手,金条件反射般闭上眼睛,察觉到对方只是轻敲了下他的额头,就睁开眼嘿嘿一笑。他像是想找一个最舒服的位置似的,在格瑞身边蹭来蹭去。格瑞懒得管他,只是坐在草地上望着远方发白的天际线。
今天是登格鲁星少见的艳阳天,太阳明亮但不至灼伤皮肤,天空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色,空气里混杂着树林和湖泊特有的味道。偶尔有一阵风吹过来,格瑞身上沾着水的地方就凉丝丝的。
这种宁静对格瑞而言是十分新奇的体验,他很少毫无意义地消磨时间,但这感觉并不坏。
格瑞想,也许以后他可以陪金出来多玩几次。
金背靠着格瑞的肩膀,一点一点地顺着肩膀滑到格瑞的肋骨处。格瑞被金蹭得很痒,他伸出手想拽金的帽子制止他的胡闹,低头却发现这个蜷缩在他身旁的男孩已经睡着了。
格瑞收回手,轻轻动了一下身体,金的头顺势下滑。他的发小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,仿佛很满意这个新枕头似的,侧过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躺在他腿上尤自睡得香甜。
格瑞有点想笑,他觉得金的样子很像小时候家里养过的一只猫。那只猫不像寻常猫一般桀骜冷淡,只要他或父母回到家,它就会绕着他们的脚踝欢快地转圈。当它侧过头亲昵地蹭父亲的手指时,饶是在人前极具威严的父亲,也不禁露出一丝温和的笑。
可惜他想不起来那只猫最后怎么样了。
还有除了那只猫之外的……
……
午后的日光似乎有趋利避害的本能。睡梦中的金被晒得五官揪成皱巴巴的一团,而格瑞整个人逆着光,隐没在墨色的阴霾之中。
金醒过来的时候,只看到格瑞望着天际的侧影。落日在他身上投下半明半暗的浅浅光影,他的轮廓仿佛溶化在黄昏一里般晦暗不明。
“哇,太阳都下山了,”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,趴在格瑞腿上嘟囔,“我睡了多久了?”
“没多久,”格瑞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,“醒了就起来,一会儿天要黑了。”
“好吧。”
金一骨碌从格瑞腿上滚下来,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,格瑞把睡掉的帽子扣在他头上。金打量了格瑞两眼,伸手贴上他的脸。
格瑞被金的动作吓了一跳,不过表面还是不动声色的:“怎么了?”
“这里有灰,”金用拇指蹭了蹭格瑞的脸,收回手心满意足地说,“格瑞也有这么粗心的时候啊,以后就不要嘲笑我啦。”
“我没有嘲笑过你,”格瑞说,“我只是关……”
然后他闭上了嘴。
金不明就里地看着他,可是格瑞再不肯说什么,只是催他去收拾东西。金鼓着脸,有些不情愿地走向湖边。两人整理完随身物品后,一起齐心协力想办法把抓的鱼带回去。这颇费了他们一番心思——那两条鱼被金扔在湖边的水坑里,至今仍活蹦乱跳,且滑不溜手难以控制——最后格瑞用叶子把鱼包得仿佛两个粽子,柔韧的草穿过叶子的间隙,首尾结合系成一个圈,方便手提。
金毫不掩饰他的惊叹:“格瑞,你好厉害啊!”
“还行吧,”格瑞分了一个粽子给他,“走吧,我们回家。”
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走在田野的小径上,手中各自拎着一个粽子。格瑞还背着金准备了却没用上的钓鱼器具——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枯坐几个小时。金喋喋不休地向格瑞描述他和姐姐旅行时遇见的超大无比的鸵鸟蛋,格瑞左耳进右耳出,偶尔“嗯”一声表示他在听。
或许是因为拎了很多东西,他走得比平日慢一些。金习惯性地保持和格瑞同调的走路速度,他的注意力放在说话上,并没有发觉这点不同。
落日逐渐向地平线坠落,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金的家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。随着他们走近,锅铲翻炒的声音从敞开的房门中传来,格瑞几乎能闻到属于秋做出的饭菜的独特味道。在院子门前站定时,金仍在宣扬自己的辉煌事迹:“我发现刚才那个人有点不对,穿着粗布衣服的人怎么会有银币呢,我就去告诉姐姐……”
“就到这儿吧。”格瑞突然说。
金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。他停下来,疑惑地看着格瑞。
格瑞拽过金的手,把自己的粽子塞到对方手里。金的手是温热的,握起来很舒服,但他还是放开了金。
落日在将至未至的夜色中骤然从橘色变成烙铁般的亮红,格瑞那会随光线改变颜色的眼睛朦胧得像一块紫色的磨砂玻璃,变得愈发黯淡无光。
“就到这儿吧。”他抬起头看着金。
那张12岁的稚嫩的脸上,出现了属于17岁的格瑞的表情。
——那个大赛第十八名的渣渣有个让人陷进幻境的能力。在幻境里,人会忘掉痛苦,只经历快乐的事。
嘉德罗斯那时候的语气中满是戏谑。九岁的小孩仿佛看穿了格瑞的所有弱点,用居高临下的怜悯眼神看着他。
——格瑞,你可别死了。不然我就太无聊了。
在金睡着的时候,格瑞发现自己没有关于父母现状的记忆。
在察觉的刹那,他的脑仁儿就像被劈裂似的疼,从锥心的疼痛里迸裂出各式各样的情绪。
在不见尽头的雪原上行走的茫然、无所依处却烈焰灼心的仇恨、站在悬崖峭壁上几欲迈出一步的绝望、无数次躺倒于血泊中成倍累积的痛楚,以及斩钉截铁挥别珍爱之物的决绝……
这些复杂浑浊而又极尽残酷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掠过,深藏在心底的秘密被血淋淋地撕裂,逼着他硬生生地重新体验一次人间地狱。
明明和金一起玩是那么开心的事情,为什么还要拒绝?
他终于知道答案。
金看着他。那张格瑞熟悉的,10岁的金还没长开的包子脸上,慢慢地收了笑容。他这时候说话的声音语气居然有几分像格瑞:“既然你早就知道,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?”
“……”
格瑞想说幻境里时间流速很慢可以休息一会儿,想说他需要思考应对敌人的作战方法,想说之前他也不曾确定这一切都不是真实。
理由听起来那么令人信服,但他知道不是因为这些。
灿灿然泛着金光的柔软发丝,与天同色的湛蓝眼眸,还有直白地挂在脸上的信任与喜爱。
他很久没见过了。
霎那间,世界轰然崩塌。无论是落日黄昏还是原野小径,都像被打碎的拼图一样块状地崩落了,露出空间原本的混沌浊色。他们相对而立,一起溶化在逐渐坠落的落日余晖里。
在金以为再也听不到格瑞的回答时,他的声音穿过虚空,轻轻地传过来。
“因为我很软弱。”
格瑞睁开眼睛,这回他看到的不再是阳光穿过树叶投下的圆形光斑了。山洞顶部奇妙排列的岩石层在暗淡的光线中显得有些阴冷,从洞穴深处隐隐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。他大概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睡了有一段时间,现在浑身酸痛。
金,凹凸大赛是一个残酷而可怕的地方,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来。
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顺着地面传来。格瑞估计了一下速度和时间,撑着还有点麻木的身体飞快地向外跑。以洞口为界,骤然而至的光明让他本能地闭上眼睛。
被他踢落的石子咕噜噜地滚下山崖。白茫茫的薄雾笼罩了山下的青葱树木,像浸泡在牛奶中一样模糊不清。
是悬崖。
但如果你一定会来——
格瑞纵身跃下。
潮湿的雾气和峭壁上的枝桠飞速从耳边掠过,风化成片状凛冽地割向他的脸。格瑞翻手一握,凭空出现的烈斩被他紧紧抓在手中。
面前是无垠的蔚蓝天际,那颜色澄澈得很熟悉。
——我希望能早一点。
Fin.
回老家探亲时,看到放暑假的弟弟玩得不亦乐乎。12岁的孩子怎么会不喜欢玩呢?想到这个就觉得很难过。
只是单纯地想让格瑞快乐一点。但格瑞毕竟是格瑞,他有要背负的东西,有逃不脱的重担,有即便面对着唾手可得的温柔,也硬生生止步不前的决心。
但他也会软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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